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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琦云:论语微言大义溯源
提要:本文对《论语》中有争议看法的语句的含义进行分析,以期回到孔子的原意上去,既为后人学习《论语》提供方便,也为学术界统一思想,从而规范对《论语》的翻译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主要着重从大道之理去阐发孔子的微言大义,从古今多种注疏的对比分析中去溯源。
《汉书艺文志》说: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i]微言,精微的言词;大义,奥妙的要义。微言大义即指圣人隐含在语言中所包含的深远微妙的意义。本文就《论语》中一些容易引起歧义的语句进行溯源,并非想要标新立异,目的是想要寻找《论语》所显现孔子的真正微言大义,这种微言大义不是从流上去找,而是要跨越两千多年来的各种诠释,回到孔子思想的本源。
我自从写作《每日论语》一书以来,核对了古今不少注解《论语》的著作,虽然感觉其中不乏真知硕见,促进了儒学在中国的发展及传播,但是由于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也深深地感到,实际上《论语》的精神只有一种,可后人分析出来却是无数种。如果不加以统一和分析,则人心不古,后来人学习《论语》也莫衷一是。现在,我的拙著《每日论语》虽然已经由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出版,这一些问题也已经都在书中提及,但是为了引起学术界的重视,特把一些典型的问题在这篇论文中再进行综述,以起到抛砖引玉的效果,推动儒学的传播。
在中国,诠释儒家经典从西汉王朝独尊儒术开始就成为官方的一门专门学问。以董仲舒为代表的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相对立,主张通经致用,特别强调结合现实阐发经书中的微言大义。古文经学,以刘歆为代表,以讲文字训诂,明典章制度为特色,反对今文经学的所谓微言大义。从此就有古文、今文经学之争,持续到东汉,至东汉末,郑玄遍注群经,为诸儒所宗,官学乃废,争论方止。魏晋时经学的特点是以老庄解释儒家经典 ,以王弼、何晏为代表,称正始之音。至南北朝,经学亦分为南学和北学,南学多受玄学、佛学的影响,北学则继承两汉经学传统。隋唐时,经学走向统一,孔颖达等奉敕编撰《五经正义》,为科举取士的依据,并形成义疏之学。
宋朝理学出现之后,微言大义几乎成为理学家阐释自己思想的基本方式,孔子所留下的并不多的语言成了微言大义的不可穷尽的源泉。其中较有影响的理学家有周敦颐、张载、二程、朱熹等。其中诠释《论语》的代表性著作就是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元代经学继承宋儒传统。明代经学衰微,惟有官修《五经大全》、《四书大全》行世。明清之际经学复兴,有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等较为著名。
清中叶后今文经学复兴 ,清末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派更借今文经说托古改制行时一时。康有为特别强调,在儒家孔孟的理论中,有许多深奥的道理是通过口说心授密传下来的,亦即所谓的微言大义,它是儒家孔孟学说的精义所在。但这种微言大义并不是所有读孔孟之书的人都能发现和理解的,而只有极少数真正把握了孔孟精神的人才有可能发现、理解和发扬光大。他认为,自己就属于这一种人,肩负着开发和实践儒家孔孟微言大义的历史重任。他的大弟子梁启超解释微言大义之意是:俟圣不惑在大义,因时变通在微言。所以他说:苟能明孔子改制之微言大义,则周秦诸子谈道之是非出入,秦汉以来二千年之义理制度所本,从违之得失,以及外夷之治乱强弱,天人之故,皆能别白而昭晰之。他还进一步说:圣人之意是圣人所未著之经,未传诸口说者也,因此圣人之意一层,犹待今日学者推补之。[ii]章太炎则治古文经,站在***民主派立场驳斥维新派,是为经学尾声。
从历史的发展来看,几乎每个时代的人都在借孔子的留言去诠释圣人的微言大义,不管他们的的目的如何,都从客观上促进了孔子思想的流传,使儒家思想成为统治中国达两千多年的官方意识形态。但是,由于受时代和社会的限制,再加上儒家思想是官方意识形态,诠释儒家经典的微言大义就必然要受到当时政治、经济和文化等因素的影响,就必然在诠释经典的同时要为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服务,因此这种微言大义显然在很多情况下越来越背离孔子的原意。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更有读书人把诠释经典作为升官发财的敲门砖,因此为了个人的目的,总要标新立异,这样才显露出自己的本事。以这种目的去解经,去诠释微言大义,显然将更是个人瞎想臆测的产物,离孔子的原意就更远了。
今天,我们已经历了五四运动的洗礼,孔家店曾经被打倒一时。后来更有***,孔老二是代表奴隶主阶级利益的,他老人家的留言更是被当成封建思想一扫而光。甚至后来出了一个***,还要把孔老夫子拉出来,搞了一场批林批孔运动。由此可见,孔子近代以来的命运是不太好的。自从改革开放以后,政治走向清平,孔夫子也不受委屈了。虽然不受委屈,但是也不再是官方意识形态。因此,在今天,我们完全可以不带有任何政治色彩去诠释孔子的微言大义。我的《每日论语》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写出来的。《论语》的微言大义太多了,但是只要掌握了圣人的主体精神,《论语》中每一句话的真实含义并非难以理解。本文综述《论语》中一些容易引起歧义的言语,超越两千年时空,深入到圣人的思想深处,去把握语句中的微言大义,以起到举一反三的效果。限于篇幅,不可能面面俱到,要全面了解,敬请阅读《每日论语》。同时限于作者水平,还请大家批评指正。
一、学而时习之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这是《论语》开篇第一章,这一章理解很重要,几乎对整个《论语》都有提纲挈领的作用。要理解这一章,最重要的是要理解第一句话,第一句话懂了,后面的则迎刃而解了。
学而时习之这句话首先要知道学的意思是什么?清人刘宝楠所著《论语正义》引《说文》:学,觉悟也。又引《白虎通辟雍篇》:学之为言觉也,以觉悟所未知也。[iii]
将学解释为觉悟,并非是刘宝楠的发明,朱熹《论语集注》早就说了:学主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iv]朱熹的这段话很明显是受佛教禅宗的影响,他虽然辟佛,可他注释《论语》又确确实实是在说禅语,他说人性皆善与人人皆有佛性有没有两样呢?佛译为中文就是觉悟的意思,所以佛是先觉,佛通过教育学习,让学生们再觉悟,以回归本有的佛性,正是朱熹所说的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
朱熹是一代理学家,他的理学有很高的道德境界,实来源于禅宗的启悟,但他以继承孔孟之道为己任,有排除佛老的言论,实则另立一派,其理论自然有矛盾之处。朱熹论到心性永不埋没,具备一切理,应接一切事[v],这个意思本来出自《华严经》、《楞严经》的注解。朱熹十八岁时,跟从刘屏山游学。屏山认为他一定是个热心科举的人,但打开他的书箱,里面只有《大慧禅师语录》一套。朱熹常同吕东莱、张南轩拜见各方禅者,与道谦禅师关系最好,常有警醒启发语言发表,谦师去世后,朱熹有祭文,载《宏教集》)。因此朱熹《四书集注》中,所论心性,大致近似于禅意。他晚年住小竹轩中,常诵佛经,有《斋居诵经诗》。晚年既然已经诵经拜佛,则必然已经忏悔平生辟佛不对,可是来日不多,也不可能重新写作新著来纠正过去辟佛的言论了。
我认为,刘注和朱注将学理解为觉悟,这是符合孔子思想的原意的。虽然朱熹来自于禅的启悟,但是他的理解本来就是孔子的原意。再说《白虎通》是中国汉代讲论五经同异,统一今文经义的一部重要著作,是班固等人根据东汉章帝建初四年(公元79)白虎观会议上进行经学辩论的结果纂辑而成,计4卷。实际是一部以今文经义为依据的国家法规。刘宝楠所著《论语正义》引《白虎通辟雍篇》:学之为言觉也,以觉悟所未知也。说明前人早就理解了原意,而这个时候佛教还没有广泛流行于中国,并非受了佛教的影响而诠释儒家经典的。
第二个问题是要理解习是什么意思?我看了最新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徐志刚译注《论语通译》(此书列为中学生课外文学名著必读丛书),它将学而时习之译为学习了时常温习[vi]。又有珠海出版社的由老道主编的《论语人生》将学而时习之译为学习而又经常复习它[vii]。还有很多这样大同小异的译法,就是都将习理解为温习或者复习。这种看法并非限于今人,古人也有这种看法。鉴于这一现象,我在《每日论语》里面写道:对于学而时习之这句话,过去经常有人翻译为学习了而时常温习,片面地理解为复习功课就是快乐,忽略了孔子一贯所重视的学以致用的思想。孔子的学以致用,注重一个人在思想方面的成熟。即是要把老师所讲的道理,在生活实践中进行对照和观察,自己行住坐卧、言行举止是否都能够做到。最主要是观察自己每时每刻的意念是善的,还是恶的,当达到纯善的境界时,也就是仁了,永恒的快乐也就出现了。所以只有学习和实践同时并重,才能得到人生的真正快乐。[viii]
事实上,过去的读书人,有谁把复习功课作为快乐的事情吗?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说明读书人多么苦?当然为了一举成名,也只能忍受十年寒窗的痛苦了。所以我就把学而时习之翻译为学了就及时实践[ix]。今天流行的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将习解释为实习,虽然也有实践的意思,但他认为孔子所讲的功课,一般都和当时的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密切结合。像礼(包括各种礼节)、乐(音乐)、射(射箭)、御(驾车)这些内容,尤其非演习、实习不可[x]。从杨先生的理由可以看出这习字虽然解释实习,可仍然是演习功课,实际上还是没有体现孔子的原意。我虽然在字面上已经翻译为实践,但是还有深层次的意义没有说出来,因为还不可能知道不亦说乎是怎么来的?如果将学的本来意思与觉悟联系起来,就知道快乐是怎么来的了?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深层意思就是:学习就是觉悟,当你心中时时善念相继时,难道你还有不快乐吗?藕益大师说:今学,即是始觉之智,念念觉于本觉。无不觉时,故名时习。无时不觉,斯无时不说矣。[xi]这是看到了问题的本质。
这种快乐实际就是仁的境界,仁就是止于至善的境界。当你的心中时刻保持善念的时候,难道你还有不快乐吗?如果你止于至善了,实际就是连善也不执着了,一切都无相,一切都空了,这就到了大快乐的境界。那么学了就及时实践实际是指我们用功的方法,就是要检查你当下一念是否觉悟,也就是时时要检查自己的心叫时习,即把本来的觉性在生活中时刻提起,这就是实践,习实际就是练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时时复习功课,可这个功课不是普通的功课,而是我们本来的觉性。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句话也可以翻译为学了就及时实践,让你的心时刻都在觉悟中,不是很快乐的吗?实际上这种境界就是佛教涅槃的境界,翻译成中文有大自在、大解脱、大快乐的意思。所以我把《每日论语》第一日取名为寻找永恒的快乐,写道:圣人的智慧就是教人离苦得乐的,得到了真正的大智慧也就得到了真正的快乐。中国传统文化分为三大支柱,即儒、释、道。释即释迦牟尼,他创立了佛教,对人生的看法的基调是苦,苦、集、灭、道是早期佛教的基本思想,所以佛教教人认识人生是苦,从而走入出世之道,即涅槃,涅槃即是大快乐大解脱的境界。道家与后来的道教不同,道家的创始人是老子,老子顺其自然,回归本性,以求得生命的快乐。[xii]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三教虽然方法不同,但是其目的都是一致的,所谓殊途同归了。
如果弄清楚了第一句话学而时习之的意思,知道了快乐的根源,那么第二种快乐和第三种快乐就好理解了。第一句是母,后面两句是子,有母才有子。因为一当人觉悟自性本空了,才会有众生同体的思想,所以就会产生慈悲普度众生之愿,就会广结善缘,这就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原因了。虽然有普度众生之愿,但是仍然有人不会理解我,仍至诽谤打击我,我也不能有分别心,仍旧要发愿今后去度他,他总会有一天会觉悟的。当你这样想的时候,心中自然没有烦恼了,所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从这一章我们不可以看出,圣人立教,千言万语无非就是要我们回归到本有的觉性而获得解脱,虽然孔子叫做仁,佛陀叫做佛,老子叫做道,名词不同,意义实际是一样。这就是中国三教可以和平共处到今天的原因,所以中国也从来没有发生过宗教战争。对于这段话,藕益大师总结得好:学,是致知。时习之,则格物之功也,安有弃物蹈空之弊乎?弃物蹈空,非觉者也。格物之本,即是修身。故自天子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一身果修,多身化之。故朋自远来,与人同乐。有未化者,是吾心之诚未至也,但当反求诸己。故人不知而不愠,至诚无习,则君子也。君子即易所谓大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人人有责,位虽不同,其有事则同也。故日不亦君子乎?[xiii]
二、贤贤易色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这是《学而篇》第七章,讲的是孔子所传授给学生的大学问,并非就是书本上的死知识。因为孔子教育的目的是要提高学生的道德境界,所以他把做人的学问和读书的学问区别开来了。在孔子那里,真正的学问不是书本上的学问,而是他为人处事是否尽到了自己职责,是否符合仁的要求。孔子的学生子夏就特别理解孔子的这一番苦心。子夏所说的那段话与孔子的话没有什么区别。也是从出家和在家两个方面,说明怎么做人的道理。
对于贤贤易色这句话也几种不同的理解。贤贤与孔子说的亲仁实际上没有区别,一般也没有引起歧义。问题是这个易色。朱熹说:贤人之贤,而易其好色之心,好善有诚也。[xiv]意思是学习贤人的优秀品德,就会改变人的好色之心,这向善就有诚意了。
南怀瑾先生是当今有名的国学大师,他的《论语别裁》里面说到朱熹这样解释就感叹孔子被人叫打倒,就是这样受冤的,说一旦亲近贤人,就连女色也不要了,女朋友不要了,太太也不要了[xv]。
国内有些注本也觉得朱熹不妥。如杨伯峻译为:对妻子,重品德,不重容貌。这样就把贤贤的原意搞错了,贤贤变成重视妻子的品德了。我在《每日论语》里面是这样翻译的:敬重贤人,一看见他们就要肃然起敬,改变平时对人随随便便的态度。这句话易就是改变的意思,色即脸色和态度。看见有仁德的贤人来了,应该改变平时随随便便的态度。
把贤贤与好色联系起来,古来这种看法很多,清刘宝楠注《论语正义》:贤贤易色,明夫妇之伦也。接着引证《诗经》关雎一诗说淑女配君子,是为了消除好色之心,使大家都去尊重贤人。然后说:今案夫妇为人伦之始,故此文叙于事父母事君之前。《汉书》李寻传引此文。颜师古注易色,轻略于色,不贵之也。公羊文十二年传俾君子易怠。何休注易怠,犹轻惰也。是易有轻略之义。又广雅释言易,如也。王氏念孙疏证引之云论语贤贤易色,易者,如也,犹言好德如好色也。此训亦通。这段话对于易字有两种解释,第一是解释为轻略,那么贤贤易色就是尊重贤人,轻略美色的意思;第二是解释为如,那么贤贤易色就是好德如好色的意思。还说孔曰:子夏弟子卜商也,言以好色之心好贤,则善。不管怎么解释,都把贤贤与好色联系起来。不仅与好色联系起来,连夫妻之伦处理不好,也是好色。
孔子虽然一生致力于克己复礼,经常强调美色的危害,但是并没有把夫妻之伦也纳入危害之中。孔子说: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即使是修行的人,下手处也可以从夫妻关系做起,正而不邪的夫妻关系是人类赖以繁衍的基础。所谓正而不邪,就是佛教所说居士五戒中要戒邪淫。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要求的,夫妻要真诚,感情要专一。《关睢》中雎鸠是一种情感专一的水鸟,《关睢》托雎鸠起兴,从一开头就告诫我们要走正道,感情不要偏离礼的轨道。男女之间的爱情是人的天性,但人是懂礼的,就是理智的,若偏离礼和理智,就会走向两端,不再是中庸了。不符合中庸,就会淫乱,甚至犯罪。同样世间的人若断绝情欲也不通情理,人不是石头,只是情感需要正确引导,而不要像洪水一样一发不可收拾。看看《关睢》中的君子和淑女,他们走的正是中庸之道,符合人类的道德伦理,所以是值得提倡和歌颂的。
孔子虽然提倡关雎式的爱情,说《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但是也并非现在有个别人把孔子说成性情中人,甚至说孔子是情种,这是不符合历史原貌的,也是违背孔子的中庸之道的。1930年,著名作家林语堂写了一部剧本,叫做《子见南子》,描写孔子与卫灵公的婚外恋,把孔子塑造成为一个天生情种式的人物,这就太离谱了,所有情节都是瞎编乱说的。
三、无友不如己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这是《学而篇》第八章。无友不如己者朱熹是这样注解:无、毋通,禁止辞也。友所以辅仁,不如己,则无益而有损。那么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不交不如自己的朋友了。如果真像朱熹这样解释,孔子也不能是圣人了。只因为朱熹的注解被统治者提升为封建社会开科取士的依据,历代知识分子受其害的不少。
像朱熹这样理解的,还有很多。清刘宝楠注《论语正义》:周公曰不如我者,吾不与处,损我者也;与吾等者,吾不与处,无益我者也。吾所与处者,必贤于我。根据周公的话,《论语正义》说则不如己者,即不仁之人,夫子不欲深斥,故只言不如己而已。还引证了很多:《吕氏春秋》骄恣篇引仲虺(huǐ)曰能自为取帅者王,能自取友者存,其所择而莫如己者亡;《群善治要》引中论曰:君子不友不如己者,非羞彼而大我也;不如己者,须己慎者也。然则扶人不暇,将谁相我哉?吾之偾(fn)也,亦无日矣!又《韩诗外传》南假子曰:夫高比,所以广德也;下比,所以狭行也。此于善者,自进之阶;此于恶者,自退之原也。诸文并足发明此言之旨。
因为既然不能交比不上自己的朋友,那么对下文过则勿惮改就有人理解为交朋友交错了,所以要改。《论语正义》:皇疏载一说云,若结友遇误,不得善人,则改易之,莫难之也。故李充云,若友失其人,改之为贵也。案高诱注吕氏春秋骄恣篇,引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以证所择而莫如己者亡之义。亦以过为结友过误,或汉人有此义。故李充云然。然既知误交,何难即改,似不足为君子虑也。这真是一错再错了!
或者受传统的影响,或者是出于自己的主观臆测,今世新出的很多版本的论语译注都是这样理解的。略举几例。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的译文是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徐志刚《论语通译》也是这样。中华书局出了中学生文化素质提高丛书,有李申编著的《论语精粹解读》[xvi]也是这个意思。
君子真的不交比自己差的朋友吗?我认为,若君子不交比自己差的朋友,也不能为君子了。既然是君子,对于比自己强的就会虚心学习,对于比自己差的,也能看到他的优点,即使完全没有优点,也可以做反面的榜样。因此,我在《每日论语》是这样翻译这段话的:君子不自重,就不会有威严,即使学习,也不会牢固。做人要以忠诚和信任为根本,没有哪个朋友不如自己。有了过错不要怕改正。
不管是哪位伟人,他们都是很谦虚谨慎的。佛陀说:一切众生都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因为妄想执着,不能证得。中国净土宗十三祖印光法师曾经说:看一切人都是菩萨,只有我一人实是凡夫![xvii]孔子也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圣人千言万语都要我们消除分别心,发出平等心、慈悲心,怎么还会歧视众生呢?所以谦虚是一种美德,孔子在这里是加以提倡的。在《周易》上六十四卦,所讲的都是天地阴阳变化的道理,教人做人的方法。每一卦爻中,有凶有吉,凶卦是警戒人去恶从善,吉卦教人要日新又新。独有谦卦,每一爻都吉祥。《易》说: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是故谦之一卦,六爻皆吉。(易经谦卦上说:天的道理,不论什么,凡骄傲自满的,就要使他亏损,而谦虚的就让他得到益处。地的道理,不论什么,凡骄傲自满的,也要使他改变,不能让他永远满足;而谦虚的要使他滋润不枯。就像低的地方,流水经过,必定会充满他的缺陷。鬼神的道理,凡骄傲自满的,就要使他受害,谦虚的便让他受福。人的道理,都是厌恶骄傲自满的人,而喜欢谦虚的人。)《尚书》说:满招损,谦受益。所以孔子说无友不如己者的意思,就是要人永远保持谦虚谨慎的态度,看一切朋友都没有不如自己的。这里与前面的君子不重则不威形成对比,重即自重,要增加人的自信心,人才能前进。但是过分的自信就会变成骄傲自满,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唯独自己一切都好,别人都不如自己。这样下去,君子也就变成小人了。所以君子不重则不威和无友不如己者从两个方面提出君子的处世的人生态度。
四、攻乎异端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这是《为政篇》第16章。攻,何晏注:攻,治也。朱熹集注:范氏曰:攻,专治也,故治木石金玉之工曰攻。治即研究,如治学。按照孔子人格来说,此意符合他的思想,比翻译为攻击或者批判要好。异端邪说虽然有碍正道,但是孔子不会去强行攻击。孔子说过:攻其恶,无攻人之恶。(《论语颜渊》)意思是:抨击那些过错,不要去指责某人的过错。又说:躬自厚,而薄责于人。(《论语卫灵公》)意思是责备自己很重,责备别人很轻。圣贤千言万语无非想要人自己寻找自己的过错罢了。自己寻找自己的过错,就会时时反省自己,没有时间去指责别人了。所以,孔子不会叫弟子们集中精力去攻击那些异端邪说,他只要求弟子们不断地反省自己的思想是否合乎正道。因此,我在《每日论语》把这句话译为:专门研究异端邪说,那就是祸害啊!
古人大都注攻乎异端的攻为治,也有人反对。近人程树德编著《论语集释》 (1943年出版),在本章攻乎异端引列名家注释后加按语说:《论语》中凡用攻字作攻伐解,如小子鸣鼓而攻之、攻其恶,不攻人之恶,不应此处独训为治,则何晏、朱子之说非也。今人杨伯峻从之,说《论语》共四个攻字三个攻字(即上引程树德所引两句的三个攻字)都当攻击解,这里也不应例外。从而把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译为批判那些不正确的言论,祸害就可以消灭了。他把也已的已当作动词,止也,译为消灭。程、杨的观点显然不能成立。《论语》中有三个攻字当攻击讲,难道这一处的攻字一定是攻击吗?书中同个字表示不同意义很多。再说《论语》中没有一处是批判哪一家异端邪说的,专门攻击别人,也不符合孔子的性格。
朱熹集注:异端,非圣人之道,而别为一端,如杨墨是也。杨墨即杨朱和墨翟。战国时期杨墨两派学说都很盛行,《孟子》滕文公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墨子提倡兼爱,提出爱无差等。孟子予以批驳: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尧、舜之仁不遍爱人,急亲贤也。不能三年之丧,而缌(sī)、小功之察;放饭流歠(chu),而问无齿决:是之谓不知务。这段话的意思是:智者没有不知道的事,但总是以当前的重要工作为急迫。仁者没有不爱的,但是务必先爱自己的亲人和贤者。尧舜的智慧不可能知道一切事物,因为他急于先办理首要事务。尧舜的仁德不能普遍地爱一切人,因为他急于先爱自己的亲人和贤者。如果不能实行三年的丧礼,却仔细讲求缌麻三月、小功五月的丧礼;在尊长面前用餐,大口吃饭,大口喝汤,粗鲁无礼,却讲究不用牙齿啃断干肉,这就叫作不识大体。
朱熹集注:程子曰佛氏之言,比之杨墨,尤为近理,所以其害为尤甚。学者当如淫声美色以远之,不尔,则骎骎(qīn)然入于其中矣。程朱理学出入佛道,并又斥佛道为异端,门户之见太深。由于程朱理学影响甚大,以致于后来一提到异端,人们以为就是佛道。实际上程、朱虽然出入禅门,可他还没有真正开悟,就以为什么都懂了。正如印光大师说:程、朱读佛大乘经,亲近禅宗善知识。会得经中全事即理,及宗门法法头头会归自心之义。便以为大得。实未遍阅大小乘经,及亲近各宗善知识。[xviii]南怀瑾在《论语别裁》说:宋儒的理学家,专门讲心性之学,他们所讲的孔孟心性之学,实际上是从哪里来的呢?一半是佛家来的,一半是拿道家的东西,换汤不换药地转到儒家来的。所以,我不大同意宋儒。对于宋儒的理学,我也曾花了很大的工夫去研究,发现了这一点,就不同意他们。一个人借了张家的东西用,没有关系,可以告诉老李,这是向张家借来的,一点不为过。可是借了张家的东西,冒为己有充面子,还转过头来骂张家,就没道理了。宋儒们借了佛道两家的学问,来解释儒家的心性之学,一方面又批驳佛道。拿了别人的东西,还说别人没有道理,我看世界上没有这样不讲理的人。儒释道三家文化,各自在历史上发挥了不同的作用,如一个鼎的三足,断掉一只,中国文化都立不住脚。一般在盛世的时候,三家文化都相融相通,为国家的安定和繁荣做出了各自的贡献。
按照现在通常的看法,佛教是东汉传入中国的。但是据考证,佛教在周朝就已经传入中国,孔子在那个时候就知道佛教了,可他并没有视为异端。《列子仲尼篇》引孔子之言说:吾闻西方有大圣人焉,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荡荡乎,民无能名焉!意思是:我听说西方有大圣人,不用治理而天下太平,不用劝说而自有信仰,不用教化而自然实行,广大无边啊,俗人无法来说明!可见在孔子已经知道了西方有释迦牟尼了,而孔子对他是相当崇拜的。
孔子在周王室会见了老子,老子当时是周王室的守藏史,他学问渊博,思想深邃,是孔子最敬仰的人物之一。孔子能够在看到周王室收藏的珍贵典籍,都是老子提供的方便。孔子与老子长谈以后,对老子极为钦佩。同时对这位伟大的思想家也有点神秘莫测,孔子回来后对弟子说: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於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孔子把老子比喻是一条龙,可见他对老子的高度赞誉。
由此可见,孔子从来没有把佛老看做异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