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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永明:如来禅祖师禅抉择谈
禅宗主张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其中禅机禅意,本是以心传心,微妙法门,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能说破的。于是,禅便被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不过,历代禅师又都老婆心切,不离文字,方便说禅,接引学人。于是,禅之实际理地,便又有径可循了。这禅门途径,便是如来禅与祖师禅一线了。
我们先来看一段禅宗公案。
青原惟信禅师上堂: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大众!者(这)三般见解,是同是别?有人缁素得出,许汝亲见老僧。
这里,参禅过程,得法次第,似乎是有迹可征的。开始,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中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最后,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开始,只是参禅之前,属寻常知见;中间,有个入处,非同寻常了;最后,得个休歇处,重又返本还原。这里的三般见解,三个阶段,到底是同是别,是一是三?
这当然是不好妄呈知解的。我们还是以禅解禅,拿另一则公案来对勘发明。
邓州香岩智闲禅师在百丈时,性识聪敏,参禅不得。百丈迁化,遂参沩山。山问:我闻汝在百丈先师处,问一答十,问十答百。此是汝聪明犀利,意解识想,生死根本,父母未生时,试道一句看!师被一问,直得茫然。归寮将平日看过底文字从头要寻一句酬对,竟不能得,乃自叹曰:画饼不可充饥。屡乞沩山说破,山曰:我若说似汝,汝以后骂我去,我说底是我底,终不干汝事。师遂将平昔所看文字烧却。曰:此生不学佛法也,且作个长行粥饭僧,免役心神。乃泣辞沩山,直过南阳,睹忠国师遗迹,遂憩止焉。一日,芟除草木,偶抛瓦砾,击竹作声,忽然省悟。遽归沐焚香,遥礼沩山。赞曰:和尚大悲,恩逾父母!当时若为我说破,何有今日之事?乃有颂曰:一击忘所知,更不假修持。动容扬古路,不堕悄然机。处处无踪迹,声色外威仪,诸方达道者。咸言上上机。沩山闻得,谓仰山曰:此子彻也。仰曰:此是心机意识,着述得成。待某甲亲自勘过。仰后见师,曰:和尚赞叹师弟发明大事,你试说看。师举前颂。仰曰:此是夙习记持而成。若有正悟,别更说看。师又成颂曰: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始是贫。去年贫,犹有卓锥之地,今年贫,锥也无。仰曰:如来禅许师弟会,祖师禅未梦见在。师复有颂曰:我有一机,瞬目视伊。若人不会,别唤沙弥。仰乃报沩山,曰:且喜闲师弟会祖师禅也。(《五灯会元》卷九)
公案中,香岩智闲禅师的参究开悟轨迹,是分明可辨的。智闲在百丈怀海禅师那里初参禅时,虽然能问一答十,问十答百,但是并未见性。因为他的答案,都不外乎是意解识想,分别知见。这些都不过是凡情妄念,与佛法正智正见,并无交涉。所以,当沩山灵佑禅师叫他于父母未生时,试道一句看时,他就直得茫然,不知所以了。翻遍平日所看经教文字,也找不到答案;一再追问沩山,沩山又拒绝说破。这时的智闲,真是万念俱灰,绝望之极,以至于连学佛求法的念头也不剩一丝半点了。正当智闲一念不生,任运而为,扫地除草,偶抛瓦砾,击竹作声之时,他忽然省悟。他悟道了什么呢?这有颂为证。颂中说,一击忘所知。这一忘,便是思接千载(动容扬古路,不堕悄然机),声色匿迹(处处无踪迹,声色外威仪)。这正是一种物(声色)我(当前)两忘,人(动容)境(踪迹)俱夺的境界。
沩山闻得,说智闲彻悟了。使仰山慧寂禅师认为那也只不过是心机意识,还要亲自勘过。仰山叫智闲说明正悟境界,他就又说出一颂。仰山勘定那只是如来禅境地。为什么呢?因为颂中所说的地与锥,只是分别象征着法执与我执。至于贫到锥也无的地步,只不过是象征着二执破除的境界。这种二执空无境界,与前一颂中所说的人境俱夺境界,其实是一味相同的。这种人境俱夺、二执破除后呈现的性空境界,也是佛教各派各宗共许一致的。所以,仰山只许它为如来样,还不是禅宗独标之帜。禅宗独特标志是什么呢?这便是是智闲又一首偈颂中说明的了。瞬目转睛,本是极平常动作,但是,此中又自有真意在。平常人不识不辨不会,勉强立名,别唤沙弥。这种超出言外,不可思议的真性流露境界,就是祖师禅。
智闲禅师的悟道,可谓曲径通幽,柳暗花明。从问一答十,到一击所知,到瞬目视伊,层层推进,直臻化境。这与惟信的参禅经历堪称同步共振。惟信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正是智闲的有问必答,都是参禅不得时的世智辩聪;惟信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正是智闲的忘却所知,都是有个人处后的空空如禅;惟信的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正是智闲的触目皆如,都是休去歇去后的自在祖师禅。
看样子,从未参禅到如来禅,到祖师禅,似乎就是一种否定之否定正反合的辩证过程,这其中又有什么奥妙呢,我们还是再拿一则禅宗公案来说话吧。
(洞山良价禅师)问(云岩昙晟禅师):百年后忽然有人问,还邈得师真否?如何抵对?岩良久曰:只这是。师沉吟。岩曰:价阇黎承当个事,大须审细。师犹涉疑,后因过水睹影,大悟前旨。有偈曰: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他日,因供养云岩真次,僧问:先师道只这是,莫便是否?师曰:是。曰:意旨如何?师曰:当时几错会先师意。曰:未审先师还知有也无?师曰:若不知有,争解恁么道?若知有,争肯恁么道?(《五灯会元》卷十三)
洞山问云岩如何邈得师真,其实就是问云岩的真面目是什么,也就是参究自己的本来面目。云岩沉默犹豫良久,还是为洞山说破:只这是。也就是说,我的真面目就是这个。洞山并没有立即领会其中的意旨,只是疑心重重地走了。走到了一条河边,就心不在焉地涉水而过。突然,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恍然有悟。他以偈言志,感叹说,自己的本来面目正在自身,并不能从他人那里寻问找到的。只有当一个人特立独行的时候,才会找回自己,才会真正体会到自我。就象一个人的影子,那是始终相随不离的,平日只是障蔽不现或者习焉不察而已。不过,要知道,影子是自己的,但自己并不就是影子。由此,更进一层,能感觉的自我也还只不过是一重影子而已。这层层退进的终极究竟,才是真正的自我,真正的自家本来面目。明白了这种关系后,就能体证到如如空性了。
后来,因为供养云岩的遗像,有个和尚问那个遗像是否就是云岩当初所说的只这是。洞山脱口而出,说是。那个和尚又进一步追问意旨如何。这时,洞山突然感到不对,惊叹道,原来几乎误会了云岩的本意。也就是说,洞山这才悟到涉水所悟并不符合云岩原意。为什么呢?因为遗像上的云岩只是遗像而已。此时的云岩已经圆寂,这遗像当然就不是云岩本身了。这遗像顶多只能算个相似面目而已,并非真面目。事实上,诸行无常,世上并无真常不变的东西,有的只是当下。这当下现量之真,才是云岩所谓只这是的真正指归。那么,云岩当初的这种应答,与后来的供养师真一事有何关系呢?洞山的回答很有意思。若不知有,争解恁么道?假如云岩不知道生后会有人挂他遗像的话,他就不会说只这是了。若知有,争肯恁么道?假如云岩知道那遗像是真的话,他就不肯说只这是了。只这才是真,只有眼下目前现在而今当下才是真。这才是禅宗所谓的脚下一段本地风光,才是真正的祖师禅禅意所在。至于洞山涉水所悟永恒普遍自在性空之我,只不过是如来禅而已。
惟信禅师所谓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就是洞山禅师所谓祖师禅,也就是云岩禅师所谓只这是。而所谓只这是,就是指一法一如。这一法一如,是法之相性和合而成。相,即表相,就是法的表彰外露;性,即自性,就是法的内在本体。相性双照,内外兼摄就是一法一如。未参禅时,惟信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只是平常分别知见法相而已;入如来禅时,惟信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此为深入法性契如如;得祖师禅时,惟信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这才是确证体认一法一如。未参禅时,只知法相表面,只知然,不知所以;入如来禅时,只知如如本体,只知所以,不知然;得祖师禅时,才能表里为一,一法一如,才知所以然。所以,未参禅,如来禅,祖师禅,这其间,正是一种螺旋式上升,虽别犹同,虽同犹别,一而三,三而一,地地胜进,步步为营,然后登峰造极,入道得禅。
经过上述绕路说禅,到此我们可以据款结案了。未参禅,只知追名逐利,争强好胜,并不能真正实现生命的价值;入如来禅,只知灰身灭智,玩空守寂,也并不能真正了生脱死;得祖师禅,能现量见证,如法践行,任性逍遥,随缘放旷才是一种真正的禅悦人生,自觉人生,到此境地,方可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